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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一切还是来了,李艳婷跳楼后的第三天,陈久到学校上班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校门口布置得像灵堂一样:白底黑字的横幅格外的醒目:“还我女儿!”、“无良学校逼死如花少女!”,还有一幅黑白的李艳婷的遗像和几只花圈。看到李艳婷的遗像,陈久内心一阵针刺样的痛。有些看热闹的家长围在一起,纷纷议论着,有惋惜李艳婷的,有指责学校的,也有为学校说话的。那些进门的学生,却都带着小心,带着不解,甚至带着恐惧的,那个很远的概念——死亡,今天如此迫近的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一个高个、皮肤白净、头发剃得很时髦的男子在对围观的众人似乎发表着演说,一米开外的一个很像俄罗斯人的女人愤怒地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手脚不停的指画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个戴着黑纱、扎着白布的人,面无表情的站在边上,好像是一群租来的演员,一声不响。
这就是李艳婷的父母,陈久刚接任七(5)班班主任时曾经家访过,说起那次家访,陈久心里也一直想说的是这对夫妻真是一对奇葩,从学生的资料上看,两人都是研究生的学历,还是跨国的婚姻。他们应该对自己孩子的教育会很关心的,可是当陈久联系他们的时候,电话不是忙音就是响了一下就摁掉,好不容易接通了,说要家访,却是一口回绝。要不是魏校长要求百分百家访,陈久才不会低三下四的多次请求家访呢。
那次家访实际上也是很不愉快的,李艳婷的家在一个新小区的17楼,距离学校步行也就10分钟左右的路程。跨进李艳婷家的时候,陈久惊呆了,见过屋子乱的,却没有见到过这么乱的,仿佛所有能占的空间都占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垃圾夹杂期间。家里只有她的妈妈在,他知道李艳婷的妈妈是外国人但他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他是后来从李艳婷的随笔中知道她的妈妈是俄罗斯人的,李艳婷和他七八岁大的弟弟远远站在一边。外国妈妈也不让他坐,也不给他倒水,身上倒满是的酒气,眼皮也红肿着,耷拉着仿佛从来没有醒过一样,而且充满敌意的看着陈久。
那女人穿着性感的内衣内裤,对待第一次到访的陈久居然一点也不避嫌,倒是陈久,面对这样一个内衣模特似的家长,感到很难为情。
“你好,李艳婷妈妈,我是李艳婷新班主任,今天到你家里来家访。”陈久客气的说。那时的李艳婷与陈久老师还不熟,依然带着惊恐的眼神,远远地看着他和她的妈妈,表现得很尴尬。
“你有学校的证件吗?”那个满口酒气的外国女人伸出手来。
“哦,这个我没有,但我带了身份证,而且李艳婷也认识我!”陈久想不到家访还需要证件。
“那我们不欢迎你,请你出去!”,外国女人一点也不客气,开了门要还站在门口的陈久走。
“我们不是预约过的吗?”陈久想,还没有说上话,那算什么家访呢?
“你们中国人都不讲信用,跟那个混蛋一样,滚,再不走我报警了!”那个外国女人气势汹汹的说,那张好看的脸也有点扭曲,高耸的胸脯向他逼过来。
陈久只能退出门外,“哐”的一声巨响,把他和他们隔成两个世界,随之传来那女人的尖叫声,是训斥两个孩子的。
陈久不知道那个不讲信用的混蛋是谁?但这次家访,让陈久了解了李艳婷的家庭背景,凌乱的家,酗酒的外国母亲,神秘的不接电话的父亲、一个小她四五岁的弟弟。陈久想,如果不是亲自登门,谁也无法相信这样的一个猪窝似的家,这样的一位不可理喻的外国母亲。生在这样一个高智家庭,李艳婷本应该感到幸运,然而命运就是这样跟她开了一个足以致命的玩笑。
家访出来,陈久心情郁闷,就在小镇尽头的星巴克约了女朋友丽霞。女朋友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咖啡店的一个靠近窗户的桌子上,两杯卡布基诺放在桌子的两旁,还没等丽霞坐稳,他就把刚才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丽霞,还说这个奇葩妈妈的事情让人郁闷,不可理喻,不可思议!丽霞听了陈久的倾诉,笑了,而且是大笑,差点把喝进去的卡布基诺喷出来,直说陈久的幼稚。“这世界大着呢,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丽霞俏皮的扬起脸,盯着陈久说,“这世界也因为这些人而多元、精彩,都像你这样老实,这世界太单调了!”“不好吗?”陈久拉起丽霞的手,一脸的疑惑。“好!”丽霞一边放下手中的咖啡,一边从陈久把手里收回来,然后靠近陈久,捧住陈久的脸,说,“我希望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样单纯、善良,有一颗闪光的赤子之心!”。丽霞有点动情了,她想到了自己最近遇到的一件窝心事,也是由于她的单纯和幼稚造成的。那天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把账号和密码告诉她,让她帮她购买一支基金,她反复的告诉他基金虽然相对风险小,但也有跌进本金的情况,那朋友也反复说相信她,让她帮操作。结果中了另一家证券公司的套,基金果然下跌,那所谓的朋友果然投诉,告她私自操作客户的账户,公司管理松懈,保密性差。她孙丽霞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因为她跟那个人的交往都是电话,没有文字的记录,她百口莫辩,受到了她所在证券公司的处罚。社会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她也明白了江湖的险恶,没有害人的心,但自己至少要给自己穿一件“铁布衫”“金钟罩”吧!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陈久,她怕他担心。她深爱着陈久,希望不让他受一点的委屈。
那天,她把那个朋友约出来,想补偿她的损失,并加上利息让她退出来,然后自己去操作,前提是撤去对她的投诉。然而,那个朋友再也没有出现,而是不断地在电话里冷笑。丽霞知道自己中了套,她也为她的做法想了好几天:一个为了利益而出卖朋友的人,而且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翻脸比翻书还快,怎么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事实是,往往这些人会活得很好,活得似乎很有面子。
“你不要纠结了,世界上怪事多着呢!”丽霞笑着。“人为什么要这样,多没意思!”陈久到底没有听懂丽霞的话,自言自语着,像一个小学生一样。
陈久悄悄的在门房敲了考勤卡,走进校门。他知道这是他无法控制的场面,他在这里也无法解决什么问题。
想不到他刚灰溜溜地来到办公室,就被魏校长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魏校长外,还有邢副校长和德育主任张老师,看到陈久进来,魏校长就说:“现在大家看到了情况的严重性,我想我们要分头行动。一是邢副校长和陈久去跟家长谈,先把他们稳定下来;二是张主任到现在还没有报教育局青保办和教育局应急办公室,已经迟了,现在马上去报;三是我马上打110,看来要让派出所出面了,要让他们迅速撤离,否则对其他孩子的伤害太大了。”魏校长镇定地指挥着,话里还批评了德育主任没有及时上报案情。
“我反对上报,那样对学校影响太大,年终评优、文明单位等都要影响;而我认为我跟陈久去跟家长谈不妥,应该你魏校长亲自出面才好。”邢副校长板着脸,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斜着眼,眼睛盯着窗外,说话时居然没有看着魏校长。张主任则看着邢副校长,也没动。其实早在李艳婷跳楼那晚,魏校长就已经通知张主任了,让他第一时间上报教育局的,但就在刚才,魏校长问张主任教育局那边什么意见时,张主任还吞吞吐吐,说还没报,但他没说是邢副校长没让报。
那晚他其实和邢副校长在一起打麻将,烟雾缭绕中,四个人麻将正打得吃紧。邢副校长嘴里还在叨叨着魏校长的种种不是,说他为人不大气,处处插手,还气愤的把一张幺鸡扔出去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小小幺鸡,也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嘴角随着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魏校长电话是打给张主任的,他把邢副校长叫到了门外,告诉他有孩子跳楼,魏校长让他马上报教育局。邢副校长听了,顿时变了脸色,一种得意油然而生,想:他魏东来的好事来了。他沉着脸,盯了张主任好长时间,不响。当张主任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时,他却拉住张主任,愤愤地说:“你找死?没事找事?这是他魏东来的事情,你瞎掺乎什么!打麻将!”。邢副校长把张主任拉回了麻将桌,脸上掩饰不住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态,这神态,让张主任半天摸不着头脑,感到意外:这么重要、这么重大的事情,他邢副校长居然还若无其事,居然还能打牌?居然还有兴奋的神态?张主任回到牌桌,像丢了魂一样,牌也没打好,做了好多回的相公,输了很多。但邢副校长的心里,此时却想象着魏校长此时此刻的焦急甚至恐惧,他魏东来越焦急,越恐惧,他邢庆祥越开心,越解恨,就像打麻将一样,他邢庆祥现在已经挺张,你魏东来出冲吧!
魏校长看着邢副校长,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他邢庆祥终于和他摊牌了,他魏东来到这里当校长的三年,邢庆祥面上虽然跟他相安无事,但他知道跟他斗了三年,许多工作形成“肠梗阻”、“堰塞湖”,跟他邢庆祥是一定有关系的,这次张雪峰不把跳楼事件上报,肯定也有他的关系,魏校长知道张雪峰是一个老实人,如果背后没有邢庆祥的话,绝对不会不听他校长的话。他来了之后还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他魏东来的前任钟校长调离也跟邢庆祥有关,而且育英集团中有人告诉邢庆祥说钟校长走后他邢庆祥做厚德的校长,谁知道半路杀出个魏东来,他邢庆祥的校长梦又破了。
“怎么样,这个电话你打不打?”魏校长走到张主任身边,直逼着他问。
“打!打”,张雪峰一边瞄着邢庆祥,一边摸出手机,站起来想往外跑,邢庆祥则一副得意样,没有看张主任一眼。
“你就在这边打!”魏校长的话像一把榔头,重重的敲在了张主任的头上,他只能拨通了教育局办公室的电话。
同时,魏校长拿起办公室电话,拨了110,让派出所协助清理门口的横幅和花圈等东西。
然后他走到邢庆祥旁边,看着邢庆祥问:“你去不去跟家长接触下?”
“我不妥当呀!这么大的事情也是你校长亲自出马解决呀!”邢庆祥没有看魏校长一眼,冷冷地说,口气里带着嘲讽。
“那你是不是分管德育的副校长?这是不是德育条线上的事情?我不是不愿意出去,我是想万一你谈不拢还有一条退路,我让你是去探探路的,了解下家长的意图!”魏校长的语气柔中带刚,但没有明显很生气的样子。
陈久站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想不到的是学校两位大领导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他想不到邢副校长敢不听魏校长的话。
“我肯定不去,要去你去!”邢庆祥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嘴里还嘟囔了一句:“管我什么事?”虽然说的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你……”魏校长脸涨得通红,手指着邢庆祥的背影,在这个“你”之后,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他觉得邢庆祥作为一个行政干部,学校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置身事外,一个行政、一个党员干部,连一个普通的群众都不如,但他魏东来又奈他何?
“魏校长,教育局办公室的领导说会向领导汇报后再联系学校,并且让我们写个详细的情况说明,今天下班前发邮件过去。明天中午前送盖章的纸质稿!”张主任也打好了电话,唯唯诺诺的站在魏校长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样。“好,等会你跟陈久一起写一下,按时间发出,把情况写得越详细越好!”魏校长吩咐道。
这时,隐隐从校门口传来警笛的声音,魏校长向陈久招了招手,然后对着张主任说:“走!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去!”魏校长的口气是命令,但更多充满了无奈。
走下楼梯的过程中,魏校长心口一阵疼,有一口气彷佛堵住了,他感觉到邢庆祥像魔鬼一样存在,这样的人,居然还在谋求校长的位置。